忙碌一整天後，兩人換了睡衣，整齊地躺在柔軟床上，各自在心裏……數羊明明身體已經很疲倦，可是他們無法入眠，各自心思翻湧，筆直地躺在床上，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</p>

孟辰陽知道躺在身旁的邵一棻遲遲沒睡著，打從邵一棻開口草率求婚，被他無情拒絕後，他沒有一分一秒不是處在後悔中</p>

去他的、見鬼的尊嚴！去他的、該下地獄的驕傲！去他的……他在心裏不知道罵了自己幾千幾萬回</p>

蠢斃了！孟辰陽，比腦子不太好的邵一棻還蠢</p>

數不清幾次，他差點想不顧尊嚴月兌口，回收他的拒絕</p>

可是一想到被同情，不甘心的情緒就翻湧上來  </p>

他愛邵一棻究竟多久了？</p>

很久、很久了……久到他不願意再想，真覺得自己他媽的窩囊！</p>

“少一分……”孟辰陽的聲音，在黑暗中的臥室沙啞輕響</p>

“嗯？”邵一棻揚了一個短音，也有些沙啞</p>

“這幾天，你跟季東文沒聯絡嗎？”</p>

“接了一通他的電話，他在電視上看到孟叔叔的事我告訴他最近會很忙，他說等事情忙完，他再打電話給我”邵一棻如實報告</p>

“你真打算拒絕季東文嗎？”</p>

“嗯……我都跟你睡了，難道不該拒絕他？”她不知道孟辰陽到底怎麽想的</p>

“這年頭，男人睡女人、女人睡男人，睡來睡去亂七八糟的男女關系還少嗎？如果你是因為跟我睡過才打算拒絕他，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？”孟辰陽沒好氣</p>

“怎麽算小題大作？我跟你不是會搞亂七八糟男女關系的人那天……不管是我睡你，還是你睡我，都不是小事吧？至少對我來說不是小事”</p>

邵一棻回嘴，讓孟辰陽無言了很久</p>

孟辰陽很少對自己沒自信，許久之前，他也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，爺爺是區域綜合醫院院長，爸爸是兒童心臟外科名醫，媽媽是護理師</p>

他十分清楚自己長相好，打從國小開始……國中、高中、大學，他收過的情書簡直無法計數可是，他唯一喜歡的人只有邵一棻</p>

一開始，他喜歡邵一棻，喜歡得理直氣壯，暗自覺得以他的家世、長相、腦子，配邵一棻根本綽綽有餘了</p>

小時候，孟辰陽最喜歡聽邵一棻用軟軟糯糯的稚女敕童音，背唐詩、背宋詞、背《古文觀止》……小時候的邵一棻總是打扮得像個小鮑主，一雙大大眼睛、一張秀氣瓜子臉、長長頭發總是紮著兩條長辮子，穿著粉的、白的，或長或短的可愛澎澎裙</p>

邵一棻會跟前跟後喊他小陽哥哥，穿澎澎裙的她會童言童語地說：“我是你的新娘子”</p>

可愛的邵一棻、天真無邪的邵一棻，就住在他家隔壁，他們天天玩在一塊</p>

小時候，他爸爸、媽媽在醫院工作非常忙碌，平常是女乃女乃照顧他，女乃女乃年紀大，邵一棻的媽媽不忍女乃女乃照顧他辛苦，讓他白天到邵家跟邵一棻玩  </p>

邵一棻的爸爸跟他爸媽一樣是大忙人，但邵一棻的媽媽常常在家，會帶著他們兩個背古文、背詩詞，國小之前，他曾經天真認定邵一棻會是他未來的新娘</p>

直到國中那樁醫療糾紛案發生，他家變了，爸爸變了，媽媽也變了，連他也改變了……人越大懂得越多，開始有不同價值觀，開始會用外在財富條件、社經地位去衡量一切</p>

越大他就越明白，原來他的邵一棻是標準名門千金，她的爸爸邵逸夫是身價百億的大企業家，邵一棻是獨生女，將來邵家的一切必然由邵一棻繼承</p>

他漸漸明白他跟邵一棻之間有道隱形的、無法跨越的鴻溝……他漸漸明白，他自以為是天之驕子，是多麽見識狹隘與可笑</p>

後來他父親從一個被人尊敬的名醫變成天天酗酒的小診所醫師，他曾經引以為傲的父親不再神彩飛揚、不再意氣風發，而是像一盞油料即將燃盡的殘燈，整個人死氣沈沈</p>

孟辰陽看清了現實，再也不覺得自己配邵一棻綽綽有餘了</p>

他清楚意識到，他跟邵一棻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</p>

若要比喻，他們的差距約莫是千百個銀河系吧……他們的距離，就算他能幸運搭上超光速飛行器，花盡一生光陰，他也不可能追上邵一棻</p>

孟辰陽覺得好挫敗，他沒有一天不是想著、努力著……要讓自己變得更強  </p>

只是常常不用腦的邵一棻，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</p>

她開心時來找他，她傷心時來找他，她為父親不斷外遇氣憤難平時，他耐著性子在一旁，安靜聽邵一棻不顧形象的粗俗謾罵</p>

邵一棻會跟他分享所有喜怒哀樂，她為了氣邵伯伯，決定休學去學做法式甜點，他是第一個知道的</p>

她任性地說，人生太苦了，她要做很多好吃的甜點，讓人生不要那麽苦</p>

邵一棻做出來的第一份失敗甜點是提拉米蘇，是他吃下去的邵一棻的甜點店店名，是他幫忙想的……他把多年來無法言明的心思藏在店名裏……邵一棻就是他的甜心</p>

邵一棻甜點店開業後的第一張訂單，是他下的邵一棻甜點店開幕，第一個進店的客人，是他招呼的</p>

那個不用腦的家夥，完全察覺不到他的心意</p>

邵一棻什麽事都第一個跟他說，獨獨她……戀愛了、訂婚了，他卻是最後一個知道</p>

甜點店開幕那天，他大清早陪她張羅，忙進忙出的，忙到中午十二點多，季東文來甜點店，旁若無人的抱住邵一棻、牽了她的手</p>

看見那一幕瞬間，他覺得世界在自己面前碎裂了……</p>

他無法處理突然爆發的巨大情緒，狠狠瞪了不顧周遭人眼光，親昵擁抱、牽手的兩人一眼後，不發一語地離開甜點店，那天季東文甚至沒看到他</p>

整整兩個月，他不肯接邵一棻電話、不去找她</p>

那兩個月於他而言，是人間地獄，那兩個月……是他的秘密</p>

孟辰陽整整花了兩個月時間，才勉強安撫內心瘋狂的暴躁，勉強說服自己，季東文是澄舍連鎖飯店集團未來接班人、是個標準富二代，季東文年輕有為，比他更“配”得上邵一棻</p>

哪怕季東文白斬雞的身材差他一大截，臉蛋差了他幾分，腦袋肯定也不比他靈光……但人家才是貨真價實、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光是與邵一棻門當戶對這點，就甩了他好幾百萬裏</p>

他不知道季東文能不能比他愛邵一棻、能不能比他疼邵一棻、能不能像他一樣……眼睛不眨、毫不猶豫地願意為邵一棻死？</p>

無論如何，邵一棻看上季東文，收了他的訂婚戒指，是鐵一般的事實</p>

他花兩個月時間，努力說服自己要放手、要若無其事、要繼續當那個陪在邵一棻身邊，聽她說喜怒哀樂的毒舌男  </p>

如果沒有後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發生，他跟邵一棻這輩子也許就錯過了吧</p>

可是意外接踵而至，他們莫名其妙走到今天這個局面</p>

他其實很想……非常想……就這麽順勢得到邵一棻</p>

只是，不甘心偏要冒出來狂吼……他想要邵一棻的心，才不要同情！</p>

貪心偏要冒出來跳腳……他不光要邵一棻的身體，他還貪求她的愛！</p>

孟辰陽就這樣在混亂的思緒裏載浮載沈</p>

邵一棻開口打破沈默，“怎麽不說話了？”</p>

孟辰陽思緒很亂，根本說不出話，他正在跟自己蠻不講理的不甘與貪心交戰</p>

“孟辰陽，我想不通一個問題……”邵一棻又開口</p>

“想不通什麽問題？”孟辰陽問</p>

“你要我跟你一起叫媽媽，可是不答應跟我結婚，為什麽？你這樣不是很矛盾嗎？”</p>

“少一分，你到底有沒有愛過季東文？”孟辰陽不答反問</p>

最近她也常問自己這個問題，只是越想就越不明白……愛到底是什麽？</p>

“我不知道愛是什麽？”邵一棻只好老實承認，“雖然上次我們討論過，但我想來想去，我對季東文真的沒有你形容愛的那些感覺……”</p>

孟辰陽很無奈地嘆口氣，然後揶揄</p>

“你果然不常用腦小心喔，不常用腦，腦會用生銹回報你”</p>

“孟辰陽，我很認真在跟你討論，你可不可以別動不動就取笑我？”</p>

“好，我不取笑你木頭不管種在哪裏，只能長成木頭，就算費盡心思灌溉施肥，也不可能開出善解人意的解語花”  </p>

“孟、辰、陽！”邵一棻咬牙切齒喊他的名</p>

“好了、好了……我們別聊了今天大家都累了，快睡吧”孟辰陽收起玩笑態度</p>

“可是我睡不著……”她說</p>

“好吧，你轉過來，閉上眼睛，不要再瞪著天花板了”</p>

“你怎麽知道我瞪著天花板？房間這麽暗”她有點訝異</p>

孟辰陽沒回答，盡避房間沒有開燈，但黑暗中仍有微光，以他對邵一棻的專註力，怎麽可能不知道她瞪著天花板</p>

“別像個小孩子問東問西的，這樣怎麽睡得著？聽話，你轉過來，我哄你睡覺”</p>

邵一棻側轉過身子，與同樣也側轉過身子的孟辰陽面對面孟辰陽的手伸過來，輕輕拍撫她的背</p>

“眼睛閉上才能睡”  </p>

孟辰陽的聲音又低又溫柔，她只好聽話地閉上眼睛，說了句，“孟辰陽，其實你的聲音很好聽……”</p>

“我們認識二十幾年，你到今天才發現我的聲音好聽？真是不簡單”</p>

閉上眼睛，放松下來才覺得身體原來很疲累，孟辰陽的拍撫有種奇怪的魔力，能讓她昏昏欲睡</p>

“孟辰陽，我想睡了……”她低喃</p>

“棻棻，跟你爸爸和解吧”孟辰陽突然低聲地說</p>

邵一棻的睡意，被那句話趕跑了一些，抱怨道：“你好多年沒叫我棻棻了……可是我為什麽要跟那個花心老頭和解？我不要！”</p>

孟辰陽沈默了幾秒，幽幽說：“因為我很後悔沒有跟我爸爸和解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，你以為時間很多……但其實我們能跟其他人相處的時間，非常有限”</p>

邵一棻安靜思索了孟辰陽的話，想了好一會兒，才低聲回答，“好，我聽你的，小陽哥哥”</p>

“這才乖，你也很多年沒喊我小陽哥哥了……”</p>

“是你不準我喊的！你說小陽哥哥聽起來像在喊小綿羊”邵一棻嘟囔</p>

孟辰陽笑了笑，他拉近兩人距離，在她的額頭上烙下一個輕吻，說：“好了，不準再說話，快點睡，明天要正常工作了”</p>

已經有點困了的邵一棻，忽然想起國小的時候，每年放寒暑假，孟辰陽天天往她家跑，媽媽規定他們天天要午睡，可是她常睡不著，就會耍賴纏著不甘願的孟辰陽，要他背書給她聽</p>

“小陽哥哥，你記不記得國小每年放寒暑假，你天天到我家玩？”</p>

孟辰陽輕拍著邵一棻的背，低聲答，“記得”</p>

“媽媽規定我們每天一定要午睡，我睡不著就要你背書給我聽”</p>

“現在想聽我背書，是嗎？”孟辰陽淺淺笑</p>

“你背〈秋聲賦〉給我聽”邵一棻用命令的語氣說，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</p>

孟辰陽沒有猶豫，用他低沈好聽的嗓音，背起了〈秋聲賦〉，“歐陽子方夜讀書，聞有聲自西南來者……”  </p>

“季東文跟我求婚的時候，我問他會不會背〈秋聲賦〉，他背給我聽了……”邵一棻打斷他的背誦</p>

孟辰陽沈默片刻，聲音很溫柔，誰也聽不出他隱忍的苦澀，他模模邵一棻的頭說：“少一分，如果你不想對我負責，沒有關系我希望你想清楚，你愛的人是誰”</p>

“小陽哥哥，我想聽你背書……”</p>

孟辰陽無聲笑了，繼續輕拍邵一棻的背，語速不快不慢的背誦〈秋聲賦〉，“悚然而聽之，曰：『異哉！』初淅瀝以蕭颯，忽奔騰而砰湃，如波濤夜驚，風雨驟至……”在孟辰陽低沈好聽的背誦聲裏，邵一棻隱約間……好像想通了先前想不通的事，她緩緩睡去，而原本暧昧不清、想不明白的情感，卻在心底緩緩蘇醒了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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